早过忘川

　　第一部分

　　风也未动，幡也未动，是人心自己在动。 一句佛偈，有人看到智慧，也有人看到悲哀，看到一个幻灭的世界。 人在茫茫宇宙面前微不足道，但每个人都会努力寻找一套试图去解释世界的方法，王家卫用来解释一切的是“情”，也可以说是“人心”。 《东邪西毒》就是一个用人心来解释的世界，是王家卫眼中的一部“射雕英雄前传”，金庸小说中那些萧萧然的名字，给予他的只是一个无限宽广的想象与创作空间，王家卫在这个框架内排演了一幕他眼中的人间戏剧--一幕虽然是武侠人物，也仍摆脱不掉爱恨情仇，执着之苦，也承受不了生命的虚无的戏剧。这幕剧里所有出场的人物，几乎都是如此。
　　不知道你在《东邪西毒》短短的99分钟里看到了什么。是流光溢彩的镜头中，侠客们纵横绝世的潇洒飘逸，还是寂静独白里，血肉红尘中男男女女的孤独无奈，你也许曾经看过这部电影，你也许明白他的意义，你也许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但无论你做何感想《东邪西毒》，早以成为华语武侠电影中独一无二的另类经典，或许《东邪西毒》本身有什么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的时候，故事中的某个片段，会化做浓浓的情绪瞬间激起你心中似乎久以忘却的一些曾经岁月。

　　第二部分

　　大漠，黄沙，寒风，枯树。构筑的是一片荒凉的世界。《东邪西毒》在意象的应用方面无疑非常成功。王家卫习惯于用几处标志性的景物来解构一切，而不需要华丽的外衣来包装他那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或许他总是怀旧，所以什么东西都是旧的，服装，道具，无一例外。而他之所以怀旧，是因为他知道人总是念旧的。因此《东邪西毒》里有这么一句：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样，便有了“醉生梦死”。
　　黄药师喝了，欧阳峰却没有喝，因为欧阳峰对于太古怪的东西，向来很难接受。而东邪不同，东邪是多情的，两个女人爱上了她，他却爱上第三个女人，他却只字不提。之所以每年都去探望西毒，只是因为给最爱的女人带去欧阳峰的消息。因为那女人关心着西毒。东邪的错误就是不能给任何女人一个承诺。这种无法弥补的错误导致了慕容燕或者慕容嫣的分裂、痛苦、疯狂和绝望，导致了盲剑客的妻子孤苦无依，朝三暮四。东邪在《东邪西毒》整个故事发展过程中的位置起的是承上启下的作用。没有他的出现，也不会引发这么多的爱、恨、情、仇。
　　独孤求败是金庸小说中一个很特殊的人物，并未真正出场，其欲求一败而不可得的绝代高手形象却宛在目前，深入人心。《东邪西毒》赋予了这个人物以全新的诠释，在王家卫这个以“情”来解释一切的世界里，独孤求败被理解为一个被放逐了自我的人，因为一生不再涉足爱恨，因为内心不再起波澜，才可以倾心于剑，使剑术臻于完美，而终于成为金庸笔下那位难求一败的孤独剑客。王家卫强调的是这个人物的孤独--林青霞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似乎再现了庄子笔下那种凌波而行的出尘之美，然而其内心的隐喻却毫不美好--这个画面象征着自恋，拒绝，象征除自己外不再通融于任何人的心灵世界。剑气激起的滔天白浪，难道不也是内心压抑的情感的譬喻？而把这个孤独剑客的故事之后，便是一个普通女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关于伤害的悲伤故事，而这就是王家卫的世界，坚强下面隐藏着脆弱，一个绝代高手的心灵深处，躲藏着两个名字，和一个受了伤的人。 在我看来，慕容嫣是天真的。因为黄药师的一句“酒后真言”，便愿私定终身。得不到爱情就以死相逼。所以说，承诺对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要爱或者要害一个女人，就在于你遵不遵守承诺，给不给她幸福了。
　　而无论是东邪还是西毒，其实都胆怯的知道，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第三部分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都由着欧阳峰的视角--一一登场，影片的第一句话“很多年以后，我有个绰号叫西毒”，虽然被指为抄自《百年孤独》，然而这句话却是如此的符合欧阳峰性格中的虚无，符合因这个虚无的性格而使他面对的幻灭的人生，所以真的可以说是神来之笔。王家卫同样以“情”来解释欧阳峰的性格，他的毒同样缘自嫉妒，缘自失败的情感，缘自幻灭的人生，他玩世不恭，然而我们又可以屡屡看到他内心的挣扎，所以他会对洪七说“事在人为”，会以黄药师的身份对慕容嫣说出“就是你”。他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只有换了他人的身份，才能变得积极于人生，然而他自己的人生却像灰烬一样不可避免的变的虚无了，然而，这难道不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用武功来譬喻人心是《东邪西毒》的高明之处，这样的人物除独孤求败，还有洪七。只不过洪七的武功超绝并非来自后天的放逐，而来自他内心中与生俱来的单纯--“我的刀快，是因为我直接”。洪七是《东邪西毒》中的一个特例，是这部剧里唯一一个不曾被痛苦所纠缠的人物，而这些都缘自他“想到了就去做”的简单个性，洪七这个人物的“情”同样也代表了他的世界，与其他人那些看似华丽却无不痛苦纠缠，言不由衷的爱情相比，洪七的爱情就像他的外表一样，朴实而真挚，而这种简单感情就和他的个性一样，是旁人未必看的起却也绝对学不来的，所以当洪七最后带着黄脸婆的老婆去闯荡江湖的时候，欧阳峰会感到嫉妒。而当衣衫褴褛的洪七躺在吊床上，由老婆喂饭的时候，我们也感受到这份浪漫。
　　洪七是《东邪西毒》中王家卫改编最成功的一个人物。原着中的洪七公有一个“九指神丐”的称谓，别无其他解释，而王家卫便赋予了年轻的洪七一个如此令人动容的断指故事：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一个手指，从一个天下最快的刀客变成一个废人。而他此时竟然仍旧可以对西毒说，如果你听说有一个九指英雄，那一定就是我！这个情节象征着一种随遇而安的豁达，和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可以在失去一切之后重新开始，一个本来应该悲哀的故事就这样赋予了最浪漫的寓意。
　　《东邪西毒》的经典，单是片中人物形象的厚重已经奠定。洪七的意味，如此的健康和光明，鼓舞人心。而到了梁朝伟的盲武士，又是极度的悲伤和无奈。“桃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来就没人知道。”盲武士这个角色，有着很强烈的中国武侠电影中少有的悲剧色彩，既英勇的战斗了，却因敌不过命运而终于失败的悲剧。王家卫将梁朝伟气质中的忧郁化如这一角色之中，让盲武士在眼盲前想要回到家乡的愿望，使他在这片沙漠上的最后行程，充满了极度悲伤的与昏暗的氛围。
　　戴着墨镜的王家卫，常令人去猜想他的背后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看到张曼玉说，“有一天我看到镜子，才知道我输了”的时候，看到张国荣说，“有些事你不想再提，有些人你不想再见”的时候，忽然觉得王家卫是一个很有悲凉意味的人
　　同样的，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你能知道我的痛苦，但你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我想我也并没有真的理解《东邪西毒》，一个人要完全理解《东邪西毒》的意味，也许也只有到了这份“万念俱灭”的心境，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时间的灰烬”的时候吧。有人想，到沙漠后面看看，也许有另一个世界。而更多的人心早就冷了，想着那不过是片更大的沙漠，于是索性原地不动。 前行的人，也许失败，也许成功，更多的人，是在沿途的风景中得到了些慰藉。而原地不动的人，像梁家辉说的，从一开始就输了。
　　《东邪西毒》有一个很高的视角，这个视角赋予了影片一个悲悯的味道，电影同样也是一个关于各种各样的人物，关于芸芸众生的一个浮世绘--其中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杨采妮的女子成功了，盲武士失败了，但这个失败是悲壮的，所以也不能算是失败。 真正失败的，只有那个_“要想不被别人拒绝便先拒绝别人”_的欧阳峰，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所以，如果你问我要不要去沙漠后面看看，我一定说我会去的。

　　第四部分

　　人真的很奇怪，人总在最珍惜的时候失去，人生命途多舛，很难预料一些事。黄药师说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而醉生梦死，不过是一个美好的玩笑。欧阳峰突然间明白，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就是这样简单。黄药师总是从东而来，而洪七是逆风向北。其实生命就是一个轮回，一个圆。兜兜转转总会走回原地，落叶归根。爱情无非如此。失去，得到。
　　多年以后，再看《东邪西毒》，你会发现突然明白了很多道理，那是内心深处发出的共鸣，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你会越来越喜欢看它，若是形单影只的时候则可能感觉到东邪或者西毒不再是金庸笔下潇洒飘逸的侠客，而是平凡的人，两个受伤的男人。看《东邪西毒》的过程，是感受各种痛苦的过程。因为我们每个人在实际的生活当中体验到的痛苦总是多过欢乐的。
　　其实这部电影在美国上映的时候，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时间的灰烬》（《Ashes Of Time》），正因为时间是使人忘掉痛苦最好的手段，原来所有的痛苦都会在时间的消逝当中逐渐消逝。
　　我想也许我们只能像洪七一样执着的生活在现在，才能摆脱记忆与时间的锁链，让过去的成为灰烬，未来不再迷惑，此时此刻逆风前行，也许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做到的吧。